文|李蛋
回望今夏的国剧( jù)市场,《生万物》无疑是现象( xiàng)级的存在。
不依赖宏大制( zhì)作的特效奇观,也不靠流( liú)量话题博取眼球,却自开( kāi)播以来,就引发了全民追( zhuī)剧的热潮。不仅年轻观众( zhòng)沉浸在宁绣绣与封大脚( jiǎo)的爱情与生活里,许多父( fù)母辈也被剧中厚重的土( tǔ)地情怀唤起了记忆,而祖( zǔ)辈们在追剧时,甚至会不( bù)自觉讲起自己年轻时的( de)故事。
于是,一个难得的景( jǐng)象因《生万物》诞生了:一家( jiā)三代人围坐在一块儿看( kàn)剧,屏幕里的人物悲喜,跨( kuà)越年龄与代际的隔阂,成( chéng)为当下最为特殊的一种( zhǒng)情感体验。

这样的画面也( yě)让编剧王贺深受触动,她( tā)坦言:“这部剧我写了三年( nián)多,改了八稿,现在能看到( dào)大家因剧而同喜同悲,这( zhè)对我来说,比任何收视数( shù)据都更动人。我特别杜绝( jué)自己去写那种狗血情节( jié),因为这部剧讲的是人和( hé)土地的感情,讲的是平凡( fán)人身上的真情实感。只有( yǒu)这些东西,才能抵消大时( shí)代的沉重和磨难。”
在“长短( duǎn)横竖”都集体追求快节奏( zòu)的爽感和跌宕的情节设( shè)计时,《生万物》选择用长达( dá)数集的笔墨去描摹村庄( zhuāng)的肌理、角色的生长,以及( jí)情感的发端,选择用最柔( róu)软但不失锋利的笔触去( qù)描绘大时代背景下的小( xiǎo)沙粒。
也正是这种不急不( bù)躁的节奏,让观众一步步( bù)走进剧中人物的心灵世( shì)界。宁绣绣的自尊与坚韧( rèn)、封大脚的淳厚与笨拙、费( fèi)家的荣耀与执念……这些人( rén)物在观众心中生根发芽( yá),逐渐长成了那个时代鲜( xiān)活的群像。
王贺在采访里( lǐ)提过的最多的一句话是( shì),《生万物》首先是一部关于( yú)“人”的剧。
在她看来,只有当( dāng)人物真正活起来,观众才( cái)会投入全部感情去追随( suí)他们的命运。而这份“活”,并( bìng)不是简单的性格标签化( huà),而是需要深入到人物的( de)内心,将他们的挣扎、喜悦( yuè)与成长都书写得真切可( kě)信。

“我在剧本创作初期,就( jiù)为每一个角色写了非常( cháng)详尽的人物小传,从主演( yǎn)到配角都不例外。后来,包( bāo)括费左氏的语言状态是( shì)什么样,行为举止是什么( me)样,她有什么习惯动作,我( wǒ)都有过细致的设计。也是( shì)为给导演和演员们提供( gōng)扎实的二度创作的基础( chǔ)。”
这些前期的打磨,让人物( wù)尚在纸面上时就已经鲜( xiān)活起来了。以至于编写到( dào)后来,王贺甚至常常觉得( dé)自己不是在创造,而是在( zài)记录。剧中那些人物已经( jīng)有了自己要说的话、要做( zuò)的事儿,而她只需跟随他( tā)们的步伐把故事记录下( xià)来。
这种细腻的写法也直( zhí)接造就了《生万物》里群像( xiàng)的张力。虽然宁绣绣与封( fēng)大脚是整部剧的核心,但( dàn)天牛庙村里的其他村名( míng)同样各有血肉。王贺笑称( chēng),每一个人物都是她的孩( hái)子,大家骂哪一个,她都不( bù)舍得。这种具有“母性”的创( chuàng)作态度,或许也是她无法( fǎ)让任何一个角色沦为单( dān)薄的功能性人物的原因( yīn)。
包括剧中两位带有“劣根( gēn)性”的男性角色宁学祥和( hé)封二,王贺也并没有将他( tā)们单纯地局限在脸谱化( huà)的反派形象中,而是根据( jù)人物的底色赋予了这两( liǎng)个人物一些喜剧色彩。

“林( lín)永健老师和倪大红老师( shī)‘争当爹’的那一段戏,是全( quán)剧的喜剧之眼。拍摄时,林( lín)永健老师请现场的老师( shī)给他找来一块石头,结果( guǒ)找来的石头不太平整的( de),要给林老师换掉,结果被( bèi)林永健老师拦下,他觉得( dé)这块石头甚好,更有戏!于( yú)是,两位老师就各自站在( zài)一块石头上,演绎了这场( chǎng)诙谐幽默、教科书级的表( biǎo)演。”
王贺记得,拍完这场戏( xì)后,很多在场的演职人员( yuán)都说:“观众和影评家们一( yī)定超喜欢这段戏。”如今再( zài)看播出反馈,这段戏果然( rán)好评如潮。
除了林永健和( hé)倪大红两位前辈,其他演( yǎn)员的精彩演绎也为剧中( zhōng)人物增添了别样光彩。

比( bǐ)如,杨幂饰演的宁绣绣。当( dāng)初得知这个角色将交给( gěi)杨幂的时候,王贺就没有( yǒu)过担心,反而觉得杨幂就( jiù)是“天选绣绣”。她说:“绣绣是( shì)一个地主家的女儿,饱读( dú)诗书,有独立思辨和行动( dòng)意识。杨幂的气质冷静、内( nèi)敛,特别符合这个人物的( de)设定。”
观众对《生万物》的好( hǎo)感,很大程度上也源于这( zhè)些“真实的人”。王贺并没有( yǒu)把人物设计得高高在上( shàng),而是让他们在土地的牵( qiān)扯中展现最平凡的情感( gǎn)。比如大脚见到绣绣后的( de)紧张、羞涩,绣绣自身的自( zì)尊、倔强,铁头的局限与善( shàn)良,银子的悲苦与坚强,这( zhè)些性格都来自生活本身( shēn)。正如她所说:“我要用最平( píng)凡的情感去抵消时代的( de)悲痛和磨难。”
这种创作态( tài)度更使得观众能够对这( zhè)部剧产生强烈的共鸣。许( xǔ)多人在弹幕里感叹想回( huí)家种地了,也有人在追剧( jù)时联想起自己家族的往( wǎng)事。王贺觉得,这正说明人( rén)物的真实触动了观众内( nèi)心最柔软的部分。
从创作( zuò)者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人( rén)”的塑造,不只是为了讲好( hǎo)一个故事,更是为了回应( yīng)当下观众对真实情感的( de)渴望。当国产剧集不断制( zhì)造爽点和反转时,《生万物( wù)》却用一个个鲜活的人,提( tí)醒我们,即便身处苦难与( yǔ)动荡的年代,人性依旧可( kě)以善良和温暖。
如果说人( rén)物是《生万物》的根,那么情( qíng)感就是这部剧的魂。
在浩( hào)荡的年代背景下,《生万物( wù)》没有沉溺于历史叙事的( de)沉重,而是将最细腻、最动( dòng)人的笔墨倾注在“人和人( rén)之间的情感”上,尤其是宁( níng)绣绣与封大脚之间的爱( ài)情。
王贺在谈到这条感情( qíng)线时直言,绣绣和大脚的( de)爱情线恰恰是她创作剧( jù)本之初,最看重的一条线( xiàn),既是这部戏的定海神针( zhēn),也是情感价值取向的标( biāo)准。因此,她决定让这份情( qíng)感向人类最纯美的爱情( qíng)方式漫溯。

“我首先设定大( dà)脚从小暗恋绣绣,暗许这( zhè)段情感的美好,然后设定( dìng)在知道绣绣被绑后,大脚( jiǎo)义无反顾去救回绣绣,并( bìng)且为了绣绣和费文典好( hǎo)好过日子坚持让绣绣回( huí)去不要提及救她的事。绣( xiù)绣回到家里遭亲人爱人( rén)的双向背刺后,在张皇无( wú)措之际选择下嫁大脚。
大( dà)脚在为绣绣争取费文典( diǎn)再度迎娶的盼望落空后( hòu),为了给绣绣正名,用八抬( tái)大脚把绣绣重娶了一回( huí)。当夜,还用一片薄薄的幔( màn)帐还给了绣绣绝对的安( ān)全感。后来,在观众觉得绣( xiù)绣已经开始全心融入大( dà)脚家、看向大脚的眼神已( yǐ)经开始害羞迷离躲闪时( shí),憨憨的大脚还在等待绣( xiù)绣的一个接受的承诺。”
王( wáng)贺笔下的这些细腻设计( jì),在演员的表演中得到升( shēng)华,最终汇聚成了观众心( xīn)目中的“纯爱模板”。
大年夜( yè),大脚跟绣绣表白并请绣( xiù)绣留下,即便在绣绣满怀( huái)情感深深点头的那一刻( kè),大脚仍没有僭越……绣绣和( hé)大脚的这个爱情长跑,无( wú)论对王贺还是对观众来( lái)说,都是一个漫长的等待( dài)过程,漫长到在剧本创作( zuò)初期,王贺也质疑这似乎( hū)不符合当下人对爱情对( duì)两性关系的认知。
但当剧( jù)播以后,观众为“俺娘俺爹( diē)”的纯爱故事泪流满面的( de)时候,王贺知道她选择对( duì)了。真实又克制的感情线( xiàn)递进,更接近人类情感的( de)普世共鸣,美好的充满互( hù)相疼惜的纯爱才是观众( zhòng)心中最好的爱情。

大脚的( de)爱不是轰轰烈烈的表白( bái),而是日常的点滴守护。他( tā)会在绣绣编蓑衣时心疼( téng)她的双手,会在她最脆弱( ruò)的时候默默陪伴,会在生( shēng)活的重压下依旧把她捧( pěng)在心里。正如王贺所说:“大( dà)脚爱人的方式,就是心疼( téng)了绣绣一辈子。”
另一方面( miàn),《生万物》的“情”又并不局限( xiàn)于爱情,还延展到婚姻与( yǔ)家庭的层面。在剧中,当宁( níng)绣绣与封大脚步入婚姻( yīn)后,“露露”这一人物作为他( tā)们感情的试金石出现了( le)。
王贺解释说:“露露是测试( shì)绣绣和大脚爱情忠诚度( dù)的一道题,也在帮助大脚( jiǎo)确认婚姻的边界感。爱情( qíng)进入婚姻后,我希望他们( men)的关系是一种‘我中有你( nǐ),你中有我’的定式,是一种( zhǒng)双向的坚定与信任。”这种( zhǒng)设计让情感的描绘跳出( chū)了单纯的浪漫,而进入了( le)更贴近现实的层面。
毕竟( jìng),爱情的真谛不在于一生( shēng)都在问“你爱不爱我”,而在( zài)于经过时间的磨砺后,彼( bǐ)此已无需反复确认。

而在( zài)更广阔的层面上,《生万物( wù)》的“情”也是群像性的。婆媳( xí)之间的关爱、手足之间的( de)守护、村庄邻里的互助,这( zhè)些情感关系交织在一起( qǐ),像在暗河一样在剧中流( liú)淌着,构成了温暖的底色( sè),抵消了大时代的沉重。这( zhè)或许也是为什么观众在( zài)追剧时,常常一边流泪,一( yī)边又感到心被抚慰。
在快( kuài)节奏的现代生活里,观众( zhòng)渴望一种纯粹的情感,一( yī)种不掺杂功利与算计的( de)真心相待。而《生万物》恰好( hǎo)提供了这样的想象空间( jiān),让观众看到,哪怕是在最( zuì)动荡的年代,人们依旧有( yǒu)能力去守护彼此、依靠彼( bǐ)此。这份情感,穿越了时代( dài),也穿越了屏幕,最终成为( wèi)连接观众与剧集最深的( de)纽带。
在王贺看来,《生万物( wù)》不仅是关于“人”和“情”的故( gù)事,更是关于“地”的书写。
土( tǔ)地,是这部剧的灵魂母题( tí),也是所有人物与情感的( de)根基。王贺在创作初期就( jiù)确立了一个基点:“要以宽( kuān)厚温暖的胸怀去俯视大( dà)地,并以悲悯之心去仰视( shì)在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 luò)而息的人。我要用剧本的( de)方式,向土地上的人们写( xiě)一首深情的歌。”这段文字( zì),几乎成为了《生万物》的创( chuàng)作宣言。

宣言的落地首先( xiān)体现在改编的取舍上。原( yuán)著《缱绻与决绝》横跨近百( bǎi)年的历史,从 1926 年写到 90 年代( dài)中期,主题厚重,人物繁多( duō)。但在剧集改编中,王贺选( xuǎn)择将时间线收窄,最终锁( suǒ)定在 1926 年至 1944 年之间。
“这是平( píng)台、导演和我反复讨论的( de)结果。既要保留史诗感,又( yòu)要兼顾观众接受度。如果( guǒ)照搬原著的篇幅与写法( fǎ),不仅难以影视化,也可能( néng)让情感线索被大背景稀( xī)释。我做了艰难却果断的( de)决定,那就是舍弃部分家( jiā)族延续的篇章,把聚光灯( dēng)集中在土地与人物关系( xì)的生发之上。”
事实上,这种( zhǒng)改编不仅是技术上的取( qǔ)舍,更是价值上的重构。原( yuán)著中不可避免一些沉重( zhòng)乃至残酷的情节描写,尤( yóu)其是女性角色的悲惨命( mìng)运。王贺直言,她在读原著( zhù)的一些片段时都不寒而( ér)栗。

“比如银子在农会闹事( shì)时的遭遇,我实在不忍心( xīn),也不愿意搬到荧幕上。我( wǒ)是有意识地用悲悯的心( xīn)去对待这些女性角色的( de)。沂蒙土地上生长的女性( xìng),本性宽厚善良,她们值得( dé)有更有尊严的结局。”
与此( cǐ)同时,土地的意义还体现( xiàn)在《生万物》的地方性文化( huà)上。为了让观众真实感受( shòu)到齐鲁大地的质感,王贺( hè)在剧本创作中极为注重( zhòng)方言与民俗的融入。
“我对( duì)方言有执念。”她说,“为保持( chí)作家赵德发老师的原著( zhù)风格,剧中所有第一人称( chēng)‘我’都写作‘俺’。2022 年冬,我到山( shān)东莒南实地采风之后,又( yòu)再度调整,将台词中“拉呱( gū)”、“耍妖翘”等地方方言反复( fù)运用。
等到开机前,我们到( dào)了拍摄地,再度深入了解( jiě)方言后,我再次把剧本中( zhōng)的‘不知道’更改为了‘知不( bù)道’,‘做什么’更改成‘奏么’……演( yǎn)员们很是心领神会,纷纷( fēn)跟山东籍的林永健和迟( chí)蓬老师讨教。”
民俗与节气( qì)的呈现则是另一层对土( tǔ)地的呼应。

《生万物》贯穿了( le)二十四节气,从立春到冬( dōng)至,每个重要节点都被嵌( qiàn)入到剧情中。王贺说,“我给( gěi)自己出了难题,每个阶段( duàn)都要加上节气和民俗,这( zhè)些和土地紧密相关,也是( shì)这部戏气质的一部分。比( bǐ)如春耕时的繁忙、秋收时( shí)的喜悦,甚至冬日里一家( jiā)人围炉取暖的温情,这些( xiē)细节让观众切实感受到( dào)活在土地里的实感。让‘地( dì)’的意味渗透到剧集的每( měi)一个角落。”
更特殊的是,土( tǔ)地在剧中还有十分重要( yào)的象征意义。宁学祥对土( tǔ)地的执念、封大脚在土地( dì)上的劳作、宁绣绣逐渐学( xué)会扎根于土地,这些都不( bù)是单纯的生活背景,而是( shì)人物命运的隐喻。土地承( chéng)载了家族的荣耀,也承载( zài)了个人的悲欢;既是物质( zhì)的依靠,也是精神的归宿( sù)。
王贺引用历史学家冯天( tiān)瑜的一句话来解释:“中国( guó)人是全世界最独特的民( mín)族,因为我们爱土敬土,把( bǎ)土地当作生命的依靠。这( zhè)种情结,几乎镌刻在我们( men)的灵魂深处。”
正因如此,《生( shēng)万物》在这个时代依旧唤( huàn)起了如此广泛的共鸣。年( nián)轻人看的是爱情,中年人( rén)看的是家国与责任,老一( yī)辈观众看到的则是对土( tǔ)地的依恋与记忆。三代人( rén)共享一部剧,背后的情感( gǎn)基础,其实都是“地”的牵绊( bàn)。

观众弹幕里写的:“哭完特( tè)别想回家种地。”在王贺看( kàn)来,这不是玩笑,而是一种( zhǒng)回归本能的表达。“那是骨( gǔ)子里的东西,很微妙,但就( jiù)是能被触动。”
“地”让这部剧( jù)从一部年代剧,升华成了( le)一种文化叙事。人归于土( tǔ)地,土地归于情感,情感再( zài)反馈到人。这就是《生万物( wù)》想要讲述的闭环。在这个( gè)闭环中,人不再只是时代( dài)的附庸,而是在土地的滋( zī)养下,展现出最朴素也最( zuì)动人的生命力,彰显中国( guó)人独有的土地情怀。
